翌日。

談郁是從宿舍的窄床上醒來的。

清晨,宿舍樓很安靜，偶爾能聽見校區新生操練的口號聲。黃鳥正在籠子裏仔仔細細梳理羽毛，看見他醒了,歡喜地朝他的方向蹦了幾下。

談郁坐起身,拿了終端，瀏覽今天的信息頻道，檢閱未讀的消息。一打開屏幕，他發覺日期與自己入睡的那一日對不上。

他立即意識到自己回到了之前的世界。

如果按出現的先後順序取名,缺失數位靈魂意識角色的時空是世界一,存在各個在原世界靈魂意識角色的if線時空稱為世界二。

他從世界二重新跳轉到世界一的空間裏，恰好承接他當初離開時的時間線。

……又是這樣。

談郁從床上起身,低頭看著自己的睡衣，並不是在他世界二那一件，而是當初他入睡時穿的。

他忖量著下床,在鏡子前觀察自己的臉。

尤西良在他唇上留下的咬痕不見蹤影。

仿佛他只是在夜裏做了一個逼真的夢？

談郁陷入沈思。

世界二真的存在嗎？

也許他應該去問寇呈軒。

周末的早晨,軍校一般不會設置課程。談郁這一批學生已是即將畢業的預備役，大部分人都在著手畢業後的去向申請，一大早,群裏就這個話題展開了一系列討論。

談郁洗了把臉，陪黃鳥玩了一會兒，一回頭發覺光屏上仍然在討論這一話題。他瞄了幾眼，看見了幾個關鍵詞,也大概知道了緣故。如今邊境的情況很覆雜,中央軍校出來的新軍是否適合申請到那裏服役是個問題。戈桓寒提前離開軍校後也是分到了外境，半年之後調動回了中央,如果邊境的情況惡化，他們這批人多半還會再分配出去。

談郁周末的安排在兩個世界都是一致的,準備在早晨去訓練場，最好是能找到以前的教官做一對一。他領著黃鳥下了樓，走到宿舍樓梯口，遠遠地瞥見鐵柵欄的大門之前，孤零零地佇立著一個高大的男人身影。

Alpha的體型和外表一向很好辨別。

他隨意覷了眼，走到門前開門出去，一擡頭才發覺這個男人的面孔很眼熟。

寇呈軒站在晨起的霧氣之中，隔著一層鐵柵欄的大門，遙遠地與他對視。

眉骨高，五官深邃，清晨的日光在被摟層遮擋，在他眉目之間留下隱匿的陰影。

他的眼睛是黑曜石冷硬的色澤和質感，黑沈沈地朝他投來目光。這雙眸子讓談郁覺得熟悉，像那些在小世界裏頻繁出現的偏執角色。

寇呈軒在門外看著他，叫了他的名字。

談郁推門走出去，撩起眼，問：“有事？”

寇呈軒問他：“你去訓練嗎。”

談郁沒說是，也沒說不是，只是看了他幾眼。

“你在等我？”

他問寇呈軒。

“是，”寇呈軒應了聲，面色如常地看了時間，“你快遲到了。”

談郁不知道Alpha打算做什麽，一清早在beta宿舍樓下等他。

他不說來意，談郁也沒興趣問，收回視線往外走。

前往訓練場的路上，寇呈軒沒有再和他說過話，只跟在他兩步遠的地方也一起進了訓練場，乍一看仿佛兩人是一起來的。談郁到樓上去找了教官。

教官是他剛入學時的指導老師，與談長卿早年是同僚關系，因而對他頗為照顧，後來教官調動去了其他學校。談郁是前幾天發覺他又調回來的。

教官見到他時並不驚訝，微笑著與他問起了最近的情況。

“你的身體情況能負擔訓練？”

“可以。”

“你看起來比以前變化了不少。”

教官忽然對他說。

談郁詫異：“有嗎？”

“我不是文官，不知道怎麽描述，”教官摸摸下巴，笑了，“可能是長大了？”

教官見談郁被他說得陷入沈思，又想起了另一個Alpha：“對了，寇呈軒和你經常往來嗎？他之前和我打聽過你，我還納悶呢。”

“沒有，不熟。”

談郁與他沒有說過幾句話，不清楚這人的性格如何。

如果寇呈軒是那些碎裂靈魂的集合體，理論上他宛如人格分裂的本體意識。

教官見他如往常般語氣冷漠，心生些許疑惑，寇呈軒在他面前提及談郁，表現得與談郁十分熟稔，甚至連一些小習慣都信手拈來。

教官知道談郁有長久的心理問題，不熱衷與旁人保持親善關系，因而覺得對寇呈軒的表露感到驚訝。

他對談郁旁敲側擊，但對方卻否認了。

教官入學時負責指導他槍械使用和基礎訓練，這在軍校裏是必修課。帝國時期，機甲在國內並不普及，如今也一樣，在邊境地帶受地形限制，執勤和駐守的軍隊更依賴機械軍事設備。談郁是喜歡槍械的，當初也計劃往這方面發展，後來被編去了另一個專業方向與機甲打交道更多。

兩人談論到邊境最近的情況，走到樓下，訓練場已經來了不少學生和教官。

在槍械的訓練館門口，談郁發現寇呈軒也在。

教官問他：“你也來訓練？”

寇呈軒的視線停在談郁臉上，答道：“周一有集訓。”

談郁已經走進場館內拿槍了。

“軍校最近進了一批新槍械。”教官在他身旁拿了另一把□□，在手裏掂了掂，“就是很沈。這段時間用的都是這一類，更新的還沒到。”

談郁聽著教官介紹，瞥見竇呈軒走到了另一邊。

訓練的時間不長。中途教官有事離開了，談郁獨自在場館裏待了很久，期間陸陸續續碰到了幾個Alpha同學。

他將槍收起，放回到置放處。

一個眼熟的Alpha叫住他，說起晚上聚會的事，問他要不要過去玩。

談郁對這種聚會一貫興趣缺缺。

正要拒絕，Alpha又提了一句：“我待會兒去問寇呈軒，他是不是往這兒來了？”

“他也去嗎。”談郁問他。

“應該是的，學生會的都過去了。”

談郁思索片刻，也答應了聚會。

Alpha訝異不已：“你竟然打算參加？”

“不好嗎。”

“挺好的啊，你多參加活動吧，不要總是獨來獨往，大家都很好相處，不會吃了你的。”Alpha笑了笑，“我去找寇呈軒了，晚上見。”

談郁自己收拾了東西往外走。

在拐角處，入眼是一個倚在墻邊的Alpha的身影，淡條紋的襯衣袖子挽到了手肘，手臂上有一處彈孔，疤痕的顏色很新。寇呈軒戴著耳機，瞥見談郁，轉身朝他走過去。

他正在和剛才的Alpha通話。

他問談郁：“你去聚會嗎？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我也去。”

寇呈軒對通話那頭說。

通話那邊的Alpha同學十分詫異：“談郁在你那兒？你倆到底什麽關系……”

這個問題沒有得到答覆，寇呈軒向他道別掛斷了通話。

談郁站在臺階前，揚起臉看飛在空中的一團黃鳥。

黃鳥順從地飛下來，停在他肩膀上。

談郁親了一口黃鳥的腦袋，一人一鳥準備返回宿舍。

一直到宿舍門口，寇呈軒仍然不疾不徐地跟著他。

“為什麽跟著我？”

談郁問他。

Alpha站在那扇柵欄大門前，正擦著打火機點了根薄荷煙。

他微微垂著眼，指間夾著煙。

火焰在他眼底映出來，像燃燒炭火裏的一抹暗紅。

“之前約了明天見，你答應了。”

“我只答應了尤西良，”談郁顰眉說，“你是他嗎？”

寇呈軒不假思索：“可以算是。”

談郁默然思索了須臾。

寇呈軒是碎片融合的本體，可以是很多片段的意識。

既然如此，他和寇呈軒現在是什麽關系？

談郁漫無邊際想著，直到黃鳥輕輕啄了下他的臉頰。

“晚上再說。”

他對寇呈軒答道。

宿舍樓搬進了beta的新生，一到下午和晚上就很熱鬧。

談郁回到宿舍，往樓下看。

寇呈軒還在門口待著，似乎是心有所感，擡起頭與他對視。

寇呈軒分明進得了beta的宿舍，卻始終在門外等他。

談郁轉頭將窗戶關上了，給籠子添了鳥食。

晚上的聚會是在學校唯一一個KTV裏。

包廂裏熙熙攘攘。談郁坐在沙發最裏的位置，燈光昏暗，他微微側著臉，望著屏幕，微光之下襯得他的臉色愈蒼白，睫毛烏暗低垂，黑色高領毛衣讓他更添上些消瘦的病態感。

如果不是因為音響震耳欲聾，旁人都得懷疑談郁已經快要睡著。

即便是在這種場合，也罕有Alpha上前搭訕，畢竟都知道他從來不搭理追求者，只時不時在他身上瞥幾眼。過了一會兒，門板被推開，又走進來幾個人，其中一個人徑直走向談郁的方向，坐在他身旁。

寇呈軒對他說：“你來得好早，剛剛在宿舍門口等你，你隔壁宿舍的人說你已經走了。”

談郁不解：“我又不遲到。”

“也是，你喝飲料嗎？”

寇呈軒將點單光屏遞給他。

談郁低頭看目錄價格表，另一邊的同學已經在起哄玩真心話大冒險，抓了一個Alpha讓他轉轉盤。談郁擡頭往那兒看了眼，他對這種游戲沒有興趣，之前玩過一次，覺得不怎麽好玩。

然而游戲默認了所有人都參加，黑黝黝的轉盤指針緩緩指向了他的方向。

喧鬧熱烈的氣氛忽地停了一瞬。

談郁成了視野焦點，這會兒他正在沙發上聽寇呈軒說酒的種類，過了須臾才擡眸看向那只轉盤。

約他來的那位Alpha坐在桌邊，見狀抓緊機會問他：“真心話還是大冒險？”

他想了下：“真心話。”

Alpha過去抽卡了。

寇呈軒低頭與他說：“我以為你會拒絕。”

“沒關系，”談郁看著他，“你以前也玩過。”

寇呈軒笑了。

這件事是他們共同的記憶猶新。

類似的場景和游戲，他選的是大冒險。

Alpha那邊已經抽完了卡，謔了聲說道：“這個問題……談郁，你上次戀愛是什麽時候？應該沒談過吧？”

其餘人也都是這個想法。

“好像是沒聽說過前男友。”

“你不如問別的……”

“說不定談郁真的談過戀愛呢？”

談郁也聽到這句玩笑。他轉過臉對他們說：“我不記得是什麽時候。”

世界時間線混亂，他無法準確說是多久之前。

這句話宛如炸藥，包廂裏靜了片刻，霎時沸騰。

“真的嗎？”

“是我們學校的？”

“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……”

“不會是寇呈軒吧？”

四周都在議論他的驚人之語，談郁百無聊賴地托腮坐在一旁，眼睛盯著那個轉盤。

寇呈軒也聽見他的名字混在其中，轉頭想問談郁要不要出去一趟，對方就已經起身往外走了。

KTV外面的氣溫已經降下來了。

談郁覺得冷，將毛衣領子往上拉了拉，瞥見地上晃動的另一個影子。

“又跟著我。”他說。

寇呈軒站在他側邊，軍校在生活區安置的低瓦路燈讓光線朦朧不清晰，遠遠看去只註意到他一雙仿佛被霧氣籠罩的海藍眼睛，警覺似的瞇起來。

他站在離路燈很遠的地方，穿著黑色的薄毛衣，一張瘦削而白皙的面孔，風揚起他的黑發。

寇呈軒在包廂裏喝了點酒。

他朝談郁走過去，腦海裏是剛才談郁在眾人面前坦然的回答。

“冷了？”

寇呈軒牽了他的手。

談郁仰起臉盯著他看，沈思的表情看上去仿佛在思考高數課提問，眉尖緊鎖，也徑直忽略了他的問題。

良久，他問寇呈軒：“你是人類嗎？”

“我不知道怎麽解釋。”寇呈軒停頓片刻，忽地嘆了口氣，“如果你樂意的話，到我宿舍去就知道了。”

談郁從未去過Alpha宿舍。

他不明白有什麽解釋必須在Alpha宿舍裏才能說。

寇呈軒領著他，一直到了與Beta相隔甚遠的另一棟宿舍樓門口。

Alpha有易感期，宿舍安置在離教學樓和其他人流量大的區域最遠的地方。談郁是第一次到這裏，站在門口端詳著宿舍的高樓，夜晚，整棟宿舍樓燈火通明，隱約傳來Alpha嬉笑的聲音。

寇呈軒刷卡開門，上樓，打開了宿舍房門，側身先讓他進去。

他在後面關上門，瞥見談郁進了宿舍，宛如場景覆刻那般，每到一個新地方就開始進行觀察，像進入新家的寵物貓，四周看了一會兒，又停在了一缸魚前面，與那幾尾孔雀魚面面相覷。

談郁發現這幾條魚很眼熟。

……竇呈軒果然是切片們的本體。

他屈起關節敲了敲玻璃，孔雀魚搖晃著游走了。

他坐到桌邊的椅子上，低頭又看了一眼。

孔雀魚游走了，魚缸玻璃上映出漸近的男人的身影。

談郁轉頭，皺眉問：“你不是人類，那些小世界是怎麽來的，你的創造嗎。”

“小世界是一些脫離原世界的平行時空，一些書本內容的衍變產物，”寇呈軒垂眼看著他，伸手撫平了他被吹亂了的一縷發梢，“你可以把我理解為這些世界的管理者，類似系統的存在，原本是為了進入小世界而碎裂的……現在不太好拼起來，你也看到了。”

“所以我是每一本書都出場的角色？”

“不算是，你是自我覺醒的意識，與那些小世界都有感應。”

寇呈軒低頭看了眼談郁搭在腿上的手，早晨在訓練場留下的血痕，大概是被金屬架子刮到了手背。

他拿了藥箱，蹲下身捏著談郁的手，摩挲了幾下，拿了傷藥貼上去。

“我因為檢測到你的存在進入了小世界，想知道你是怎麽回事，在那種狀態下，管理者沒有世界外意識……第一個系統是維護小世界的固有程序，後來被我拆了。我發現即便是管理者也處理不了你的問題，所以把你帶回來了。”

談郁是無法控制的變數。

寇呈軒碎裂的部分沒有本體的記憶和身份意識。

所有分裂出來的靈魂碎片，無一例外都對談郁產生了偏執愛意。

談郁若有所思地看著蹲在他面前的男人。

他的關註點是靈魂的碎片。

寇呈軒進入小世界之後，碎得像切沫，夜幕密布的群星。

“那些碎片角色的意識，還在你身體裏嗎？”

他問。

“算是，所以你會被他們拉進有那些角色的第二個世界。”

“怎麽把我拉進去的？”

“因為執念。”竇呈軒擡眸看著他，黑沈沈的眼眸泛起笑意，“以後你可能被我拉扯，墮入到第二世界、第三世界……不止是原世界的Alpha們，所有你經歷過的小世界，都可能把你帶進去。”

他可能在以後的某個時刻，重新成為蟲母、一只邪惡劍靈、恐怖游戲的Boss和虛擬戀人。

談郁忖了忖，低頭看向寇呈軒。

黑發、面龐英氣的年輕男人，這會兒正握著他的手為他上藥。

“你現在很像人格分裂。”談郁忽然幻想到了另一個可能，“你能變成那些意識角色的模樣嗎，任意一個？”

寇呈軒手上的動作一頓，問：“你希望我變成誰？”

“恐怖游戲Boss的半人海怪。”

“為什麽？”

“我突然想到的。”

談郁也是隨口一說。

海怪的章魚觸手如果出現在宿舍裏，恐怕會驚擾到身後的孔雀魚。

他剛想回眸看看那幾條魚，忽然手腕纏上了一只粗壯的腕足。

寇呈軒站起身，身體和面龐都沒有變化，唯獨在他背後伸出了一只濕潤暗紫的觸手。

談郁捉住了這只觸手。

光滑濕潤，底部是吸盤，摸上去像在碰一條魚。

他低頭嗅了一下，沒有魚的腥味。

談郁正打算再摸摸觀察觸手，觸手猛地抽了回去，一眨眼就消失了。

“觸手很敏感，它是用來捕獵和引誘妻子交合的。”

寇呈軒垂著眼簾，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臉。

就像當初談郁和他待在恐怖游戲副本裏。

所有碎片都想要得到他。

冷淡又獨來獨往的危險少年，蒼白的膚色宛如深海珍珠，眼睛是藍色的寶石，拿著鞭子和槍在監獄和海灘上行走。

他吸引那些碎片的目光和占有欲，所以無數的觸手將把他拖下去，粗壯濕滑的腕足纏上他光裸的胴體，從纖細的腳踝慢慢往上，撫過小腿。

他將淹沒在無人的海底，永遠睡在貝殼裏。

“好在你把它殺了，”寇呈軒微微嘆息，“你知道，有些碎片的性格很偏激……”

談郁並不知道他在想什麽，一本正經地皺起眉分析道：“他們都是你，本質上是你有那種傾向。”

“你說得對。”寇呈軒垂下眼簾，與他解釋道，“我的本質是他們瘋狂的融合，但是你不喜歡那麽瘋的，還好我也沒那麽不正常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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